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穆青作品《两张闪光的照片》

发表日期:2010-01-30 点击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两张闪光的照片

 不久前, 河南《安阳日报》刊登了一幅新闻照片, 反映当年修建红旗渠的劳动模范、如今己 65 岁的任羊成, 又腰系粗绳, 手执撬杠, 攀援在悬崖峭壁排除险石的情景。看到这幅照片,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。一种肃然起敬的感情, 使这位老共产党员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了。

 我第一次见到任羊成是1966年初。那年, 我到林县红旗渠采访。 当时工地上流传着一句顺口溜:" 除险英雄任羊成, 阎王殿里报了名。 " 那年任羊成才30 多岁, 担任工地除险队队长。哪里有险情, 他就出现在哪里。他整天腰里系着一根粗绳, 手拿撬杠和铁锤, 让别人把他从山顶送到悬崖峭壁间凌空作业, 打炮眼, 除险石。长年累月地在崖间飞来荡去, 他腰部被绳子勒出一条条血痕, 经常血肉模糊地粘在身上, 连衣服都脱不下来。妻子帮他脱衣服时, 常常心疼得流泪。

    我采访任羊成时, 红旗渠工程已基本竣工。我问他身上是否还有绳勒的伤痕? 他说, 还有。他脱下上衣, 果然露出了一圈厚厚的老茧 , 像一条赤褐色的带子缠在腰际。我用于轻轻地抚摸着那条伤痕, 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 眼里早已充满了泪水。我紧紧握住他的手,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。还用说什么呢? 那一圈老茧, 已经说明, 为了红旗渠, 他忍受了多大的痛苦, 做出了多大的奉献! 我为他披上衣服, : 羊成, 你受苦了!

    一句话, 他眼里也顿时闪出了泪花。

    那次采访, 还有一些事深深地打动着我。

    1960年秋, 红旗渠修到行鹉崖, 要从情行鹉嘴下通过。那地方上不见青天, 下面是滔滔漳河水。当地老百姓形容:" 行鹉崖是鬼门关, 风卷白云上了天, 禽鸟不敢站, 猴子不敢攀。 " 就在这么个险要的地方, 由于放炮开山, 被震裂的石块还不住地往下滚落。如果不及时地把危石除掉, 水渠就无法开工。正是在这种危难的情况下, 任羊成自报奋勇下崭除险。当地两位老汉见他们在 70 多丈高的行鹉崖上观察地形, 要从那里下崭, 大声嚷道:" 这儿上不得啊! 那是见阎王的地方, 上一个死一个。 " 任羊成一心扑在工程上, 哪里顾得上什么危险! 他让同伴们在崖顶砸实钢桩, 看好大绳, 自己便身系绳索下了悬崖。崖深风大, 任羊成在悬崖崎壁间来回飞荡, 多少次险些撞在石壁上, 他都机智地荡开了。崖上的人为他揪心, 崖下的人为他捏汗, 可是他却成功地除去了一块又一块险石。没想、正当他抬头往上了望, 一块石头突然落下, 正好砸在他的嘴上。一阵钻心的疼痛, 几乎使他昏迷过去。他想向崖顶喊号, 但觉得满嘴麻木, 怎么也张不开, 舌头也动弹不得了。用于一摸, 原来一排上牙全被砸倒, 紧紧压在舌头上。他从腰里抽出钢纤, 插进嘴里把牙别了起来, 谁知用手一扶, 四颗门牙都断在嘴里了。任羊成吐出断牙, 又吐了一口血沫, 摸摸嘴, 整个嘴巴都肿了起来。

    以后好多天, 任羊成戴着个大口罩, 坚持在悬崖峭壁间工作。

    还有一次, 任羊成在通天沟工地除险石。通天沟上伸出一道十多丈长、一丈多宽的青石崖, 石崖两旁长满了带刺的葛棒。那天, 任羊成把老绳搭在青石崖上, 当他脚蹬崖壁用力荡起的时候,因老绳滑动, 任羊成整个身子被抛进了荆棘丛中。 邃然, 一阵钻心疼, 仿佛要把他撕裂成无数碎片, 半寸长的圪针扎遍了他的全身。

    任羊成倒在荆棘窝里, 动弹不得了, 哪怕轻轻动弹一下都会引起全身剧烈的刺痛。过了很久, 他咬紧牙关挣扎着荡了出来, 忍着浑身的刺痛继续清除危石。

    黄昏下工以后, 任羊成回到住地, 对房东大娘说:" 大娘, 找个大号的针给俺挑挑身上的圪针。 "

    羊成一脱布衫, 大娘吓得打了个愣怔: , 孩子, 你咋叫扎成这样!" 她一边挑一边心痛地叹气:" 这么多吃针, 叫俺咋挑?" 羊成说:" 那就拣长的挑吧。 "

    不一会儿, 大娘就挑了一手窝。羊成说: 大娘你歇歇, 叫你儿子来。

    羊成脱下裤子, 叫大娘的儿子挑下半身。小伙子一看, 也吓了一 跳, :" 去给领导说说吧, 赶快请医生!" 羊成说:" 就是不让领导知道才叫你挑的, 可不能说!" 小伙子挑了一阵, 两人又把扎在衣裳上的圪针摘净, 撮在一起, 好大的一堆。

    冬天, 红旗渠施工最艰苦, 遇到风雪天危险性更大。当时工地指挥部有通知, 为了保证民工的安全, 风雪天暂停施工。可是任羊成怕耽误工期, 总是看着风雪发急。有一次连下两天大雪, 他实在坐不住了, 悄悄率领三个民工, 在四眉崭上燃起一堆篝火, 让同伴们看好绳, 便系上绳索一个人下崭了。

    雪越下越大, 任羊成在风雪中飞荡, 不一会儿, 他的头上、肩上便积起了厚厚的雪, 衣服冻成了冰甲。从早上到晌午, 他像一个雪人在半空悠荡着, 等他除完危石下到崖底, 手指都冻僵了。同伴们从崖顶下来帮他解下老绳, 他两腿已经不能打弯, 伙伴们把他扶到一个山洞里, 用棍子敲去他身上的冰甲, 又生起一堆火, 好一阵才把他暖过来。

    …….

    

    任羊成的事迹, 我本想再深入采访后把它写出来, 但时隔不久," 文化大革命 " 爆发了, 此事也就无从谈起。为此, 我心里一直不安。几十年来, 每想到林县红旗渠, 任羊成的形象就在我眼前闪现。我忘不了他腰间的那一圈老茧, 忘不了他那满身的圪针, 更忘不了一个普通农民对党对人民的那颗赤诚的心。

 1990年夏天,《中国记者》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我对任羊成的思念, 河南《安阳日报》的两位年轻记者看到后, 专程赶往林县采访, 在群山环抱的任村镇古城村的偏僻山沟里找见了任羊成。当年英名传遍红旗渠的特等劳模, 己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。开始, 他对两 位记者的突然出现感到有些茫然, 记者问他过去修建红旗渠的情况, 他只淡淡地说: 过去的事, 提它干啥?" 当记者转述了我对他的怀念之情时, 他眼里立时泛起亮光, :" 穆社长还惦记着我这个大老粗?" 接着他又说:" 你们要是日后能见到他, 一定代我问好。

    当年初冬, 那两位记者专程来北京见我, 从他们的谈话中, 我才了解到这些年来任羊成的一些简况:

    红旗渠修成后, 任羊成作为一名护渠工, 一直守护在红旗渠上。"文化大革命" , 许多人和事被弄得黑白颠倒, 林县也没有逃出那场劫难。当时, 红旗渠被称为 "黑旗渠",修建红旗渠的人民功臣变成了"罪人",任羊成和许多劳模一起都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。但是, 他从没有离开红旗渠一步, 每天仍不停地为红旗渠清淤、勾缝、治漏, 直到他退休。

    任羊成的家乡古城村, 位于林县深山区, 交通闭塞, 土地瘠薄,红旗渠水一时还流不到那里。 1987, 任羊成退休回到家乡后, 眼看乡亲们吃水、用水困难, 他便带头集资组织人员, 昼夜打井。山区打井谈何容易, 凿下去尽是石块。一口井打到15米深, 还没有一点潮气。有一次, 任羊成不小心失脚从井壁跌入井底, 脚脖骨被摔错位,他咬咬牙坐起来, 忍着剧痛自己猛力将错骨扳正, 然后让人用绳把他从井底拉了上来, 没过几天, 他又拖着伤脚系着绳索下井了。

    记者采访他的时候, 他正为没有资金、井打到26米没法再打下去发愁。问他的生活, 他什么也不愿说。据两位记者观察, 他依然住在破烂不堪的土坯平房里, 睡的是土坯上架的一块木板, 家里空空荡荡, 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。记者说 , 任羊成每年还要上山开点荒, 种点谷子、红薯, 补充全家的口粮, 看样子生活还很艰难。听到这里, 我不禁一阵心酸, 没有想到, 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,林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, 而这位为红旗渠出过大力的劳模, 现在还是这样清苦。

    我对两位记者说, 建议你们向市县领导反映一下, 最好能支持任羊成把井打下去。不能让为人民筑渠引水的人自己吃不上水, 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啊!

    临分别时, 我特意挑选了一张自己的照片, 请记者转送给任羊成。我在照片背面签了名, 并写上 "送给人民功臣任羊成同志" 几个字。

    两位记者重返林县古城村不久, 就打来电话告诉我:" 任羊成看到您的照片, 感情非常激动, 一边看一边流泪, 老念叨着要去北京再同您见上一面。"

    我说:"我欢迎他来,不过,天气冷,他年纪大了,你们最好通陪他一起来,路上也有个照应。"

    1991年初 , 任羊成由两位记者陪同, 来到了北京。 我在办公室里欢迎任羊成。一见面, 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,彼此的心情都非常激动。 20多年没见面了, 我从上到下打量着他。这位我心目中的英雄, 还是当年那一身农家打扮, 只是脸上多了一些皱纹 , 鬓角长出了白发。他比我第一次见他时瘦了些, 但两眼还那样炯炯有神。他给我带了一些小米和绿豆, 说是他自己种的, 表示一点心意。别看那布袋上还打着补丁, 但我打内心知道, 那袋里所装的是山里人的一片真情啊!

    我们促膝交谈了很久。我问他当年腰里的那圈老茧现在还有没有? 他说: 早就不显啦, 全褪了。问他脚伤留没留下毛病? 他说没有。 为了让这位来自山沟里的农民一睹首都的新貌, 我特意带他到新华社100多米高的新闻大厦顶层参观。任羊成做梦也没有想到能登上北京的高楼, 观赏首都的风光, 心情显得特别高兴。在楼上, 我指着楼下大街上来往如织的车辆, 问他:" 你看这楼有没有你们林县的山高?" 他说:" 有。 "我说:" 羊成, 现在再让你捆着绳子从这里荡下去, 你还敢吗?" 他看看我, 毫不犹豫地说:" 那咋不敢, !" 那神情, 那语气, 简直跟年轻时一样。

    任羊成这次来京, 我本打算留他多住几天, 让两位记者陪他在北京到处看看, 可他住了两天, 只参观了天安门和故宫, 就急着回去了。临走前, 我对他说: 眼看春节快到了, 我给你带上点米、面, 表示一点心意, 回去后, 见到当年红旗渠的劳模们代我向他们问好! 以后有机会, 我一定再去林县看望他们。

    1993年初冬, 我同冯健、周原一起踏上去河南采访的旅程。原计划在豫西豫中采访后, 再去林县, 没想到由于大雪封山, 我们被困在安阳, 去林县的计划未能实现。后来, 任羊成等几位红旗渠的劳动模范听说我到了安阳, 冒雪从林县赶来。他们的深情, 着实令我感动。

    那天, 窗外下着鹅毛大雪, 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多度。一大早, 任羊成等几位老劳模就来到我的房间, 其中有钻洞能手王师存, 有当年的铁姑娘队队长郭秋英。 20多年前, 我在红旗渠采访时也都见过他们, 这次重逢大家心情都非常激动。郭秋英拉着我的手, 眼含泪花, :" 林县人民盼着你来, 俺都盼着你来呢!" 我说:" 这么多年了, 能见到你们我也高兴啊!"

    在客厅里, 我左手拉着任羊成, 右手拉着王师存, 一同坐在沙发上。我摸摸他们穿的衣服, 问他们:" 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多穿点衣服?" 他们说, 外面穿着大衣哩,不冷。我看王师存十分消瘦, 问他是不是有病? 他说: 前年作了食道癌手术, 恢复得还好。今天己是土拥着脖子了, 想不到还能见到你。 "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。

    当我问到马有金、路银、常根虎和其他劳模的情况时, 郭秋英哽咽着对我说, 当年修建红旗渠的八个特等劳动模范, 如今只剩下四个人了。有的劳模在"文化大革命" 中遭受磨难, 含冤离开了人间;现在活着的人也曾受到不公正的对待, 受了不少委屈。任羊成说:" 俺三个也是代表他们来的, 替他们说说心里话。讲到这里, 劳模们不禁失声吸泣, 我和其他在场的同志也止不住热泪盈眶。

    我一边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, 一边劝慰他们:" 以前不愉快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, 不要再想它了, 重要的是向前看。"

    我说:" 红旗渠是咱们中国人的骄傲, 更是林县人民的骄傲。 你们创造了惊天动地的业绩, 为人民作出了巨大贡献, 是人民的功臣, 是值得尊敬的人。没有红旗渠, 哪有林县的今天。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。 "

    我请大家随便吃点水果, 把话题引到当前林县的经济发展上。我说:" 现在林县的经济发展很快,10万建筑大军分布全国, 乡镇企业也取得很大成就, 林县己成为全省艰苦创业的典范。现在河南省委正号召全省学习和发扬红旗渠精神, 全省的县委书记都集中在林县开会, 你们应该高兴啊 "

    郭秋英说:" 我们的命运是和红旗渠连在一起的, 今天, 林县还要再修一条新的'红旗渠 ', 那就是'争百强县奔小康', 我们还要起带头作用。"

    任羊成说:" 今年修整红旗渠我又上阵了, 清淤、整堪、勾缝、 补漏……我干了30公里。"

    王师存说:" 修整曙光洞, 我身体不行了, 儿子在工厂上班, 儿媳就上去了。我还有两个孙子, 我教子孙后代都要发扬红旗渠精神!"

    这时, 外面的雪停了, 云散了, 一缕阳光照射进来。我指着窗外, 大声说:" 你们看, 太阳出来了!" 一时, 所有的人都面向阳光, 脸上露出了笑容。

    当天晚上, 劳模们返回林县, 我们也乘车回京。离别时, 任羊成握着我的手依依不舍, 从那股热乎乎的手温中, 我似乎听到了那发自彼此内心的一声:" 珍重 !"

    自那次分别后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, 我就在《安阳日报》上看到任羊成腰系绳索下崭除险的照片, 知道他为家乡的建设事业, 又重新披挂上阵, 加入了劈山修路的行列。

    我从过去的资料中找出任羊成当年在红旗渠工地凌空作业的照片, 并把它同现在的一张放在一起。这两张闪光的照片, 顿使我热血沸腾, 心灵感受到极大的震撼。画面上同一个人, 同样在凌空作业, 而时间跨度却长达30多年。由此, 我深感岁月的更替, 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, 并没有太大的意义, 关键还在于他是否有一颗为人民奉献的丹心。

从这两张照片中, 我看到了我国一代农民的心境, 也看到了蕴藏在群众中的无尽的力量。它给我许多有益的启示, 更使我受到极大的鼓舞。它用最生动最形象的语言告诉我们: 这就是红旗渠精神!

这就是我们民族最宝贵的精神财富!

    1994 2 26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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